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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德鲁森。”李察重复。

“没错,老安德鲁森。”

“他将儿子的死归咎于我?”

欧列弗点了点头,“安德鲁森究竟是如何死的?人人都知道你们素有间隙。”

人越老直觉越强?他真可以去做先知了。“所以我就得杀了他?”你不杀人,就有别人杀你。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我是炼金术士又不是刺客。我可没那么嗜杀,什么都要用刀子解决。”

“但他不肯相信。”欧列弗摊着手,“他说这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他的确死于黑色晨曦之手。”这个谎言毫无破绽——只要爱丽莎没有愚蠢地什么都说出口。“说起来,也多亏安德鲁森还有个老爹。我要是被安德鲁森杀了,被他说成是遭法师杀害。123。谁又来替我伸冤?”

“这我知道。猜测不能定罪。”欧列弗叹息一声,“但加上你入狱的罪名足以让你无法晋升。”

李察其实并不看重徽章,但那是一个完美的挡箭牌,足以挡下流矢。“有办法解决吗?”

“办法没有。但有几句建议。”

“我听着呢。”李察坐直了身体。

“斯图纳斯大人会召你前去对质,想好说辞吧。”欧列弗放下捧着的杯子,“尽量说服他。他是爱丽莎的父亲,他宠爱爱丽莎,他不会愚蠢地去相信一名头脑已出现问题的老头子的话。放心吧,不会有大问题。好好让那个老家伙出丑就行了。”

李察露出不怀好意地微笑。/

剑群尖塔在阳光下泛着黑光,活脱脱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以往他都觉得这些直插天际的剑刃恢弘无比,此刻却感到危险。无论是身处其中还是置身事外。黑色晨曦。踏上街头的李察心里已数次浮现出这个名字。今日他一人出行,习惯陪伴的他已经有些不大适应。尽管他穿着便装,但仍然时不时地扫视周围。也许他们就在身后左右。他不停想到。

公会整修完毕的大厅富丽堂皇,光亮的地板似乎能照出人的影子。但是他之前到来时的张灯结彩全然消失无踪。大厅里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人影。他走向大厅,高大的浮绘大门向两旁敞开,中间是通往世间真理的道路。但李察听说前不久有人用大粪泼过这扇镀金铜门。大习惯可此时他闻不到一丝异味,也瞧不出半分异样。

刚走进大厅,李察就发现爱丽莎坐在用来供人休息的角落里。她看见李察,站起来向他挥了挥手,同时抱以微笑。

“特意等着我?”

“嗯。”她走了过来,“我带你过去。父亲正在楼上……老安德鲁森先生也在。”

“暂时不着急。”李察伸手拦住了她。“伤已经好了吗?”

爱丽莎今日身着偏中性的衬衫,穿着马裤套着短靴,脖子上缠着一块蓝色丝巾。她闻言解开了丝巾,露出脖子上的刀痕。即使经过魔法的治疗她的肌肤上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只能这样了。好不了。”她的面色平静。经历了生死之间的磨难,她变得不那么内向,不至于短短几句话就会面红耳赤,垂下脑壳,不敢直视他人。她重新系好丝巾。“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吗?”她的嗓音变得有如破絮,可她的笑容却是格外动人。…。

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坚强。他们都小瞧了她,她根本不需要他人的安慰。“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察回答,“还能说还能唱。”

“除了声音有些不太好听。”她淡淡笑道,“可总比死去的人幸运。”

李察不知该如何作答。“最近你一直在做噩梦吗?”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应是想起了那恐怖的一幕,那对她来说无疑是如高山般的黑暗阴影。然而李察不得不提,“我知道你是害怕恐惧,所以才对欧列弗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不该说的……”她的双手交缠到一起,手指彼此缠绕,似是能缓解压力。“但是安德鲁森……”

李察按住了她的嘴巴,“别说那个名字。”

“……他就像鬼魂。123。每天晚上都拿着刀子像我刺来……真的,我只说了一些,我只告诉了父亲他胁持我……其他的,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她急切地分辨,“我没有提它……”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造成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李察按住了她的肩膀,尽力让声音变得柔和,“别紧张,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明白,说出来会让你的感觉更好,但这个秘密事关生死。你有切身的体会,他们是多么的贪婪,为了得到它会如何地不择手段。”

“我知道。”爱丽莎摸了摸脖子。/

但愿如此。李察心说。他一直笃信“唯有一人知晓的秘密才是秘密”。当秘密被另一个人知道,它就不是秘密了。它已经被人所分享。这意味着秘密会被另一个人分享给他的爱人、家人与朋友,然后他们会再次将秘密吐露给更多的人。秘密如瘟疫般蔓延,直至公诸于众。

然而这一次分享秘密的人多达数人。他能保证自己与陆月舞、罗茜不会多言。但是爱丽莎呢?她已经泄露了一部分,难保不会说出更多。看得出来,她深爱自己的父亲,同时又与欧列弗暧昧不清。女性总是在不经意间吐露信息。布兰德和他的同伴则更加让他没有信心。大习惯更加可能成为灾祸的根源。他们也许会为了一次重要的晋升,会为了大笔的金钱,会为了从某人手下逃得一命轻而易举地将秘密与他人分享。

金色古卷在他手中,所以他每一天都将居于名为“隐忧”的屋中,他不得不为此头疼,紧张且防备周围的任何一人。盖因这个世道里没人是圣者,世人皆为自己而活。只愿他们守住秘密的时间能长一点,长到我们无人能敌。李察在心中诉说祈愿。

李察跟在爱丽莎身后离开了大厅,穿过长廊,走向剑群尖塔中的一座。

黑色光辉闪耀塔尖,在剑塔顶端散发光晕。黑色使人沉沦。不知怎地,李察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也受到罗茜的影响了吗?他自嘲地想到。黑色如今只能使人想到晨曦。尽管破晓之光应该是橙色与紫色并存,在海际天边呈现粉红与湛蓝的瑰丽精致,空气里弥漫的应当是刺鼻的咸味。然而,此时它只会代表血腥的暗红之色。…。

在黑光的照耀之下,李察踏入了高塔庞大的宛如噬人猛兽口中獠牙般的阴影,从弯着腰肢憔悴的花儿旁经过,紧跟爱丽莎步入其中。

斯图纳斯事务官所在的剑塔名为“洞察”。他们从正门步入,便能一眼瞧见一楼正厅里垂挂着竖立眼睛的方形旗帜,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柱子两旁屹立数具秘银卫士。它们浑身闪烁金属银光,然而眼睛漆黑,宛如死物,但它们绝对能在转眼间拔刀出鞘,将任何闯入者斩于刀下。数十名炼金术士沿着墙边匆匆前行。他们的手里抱着厚厚一摞纸张,神情肃然。

“走这边。”爱丽莎在前方引领。

李察默不作声,紧跟其后。他从那些炼金术士身边经过。123。目不斜视。他心中谨记他人的告诫:远离洞察。他们经过一段无光的短短通道,走上了来回折叠向上的阶梯。

在二楼的楼梯口,他们停下了脚步。维南拉克正朝他们走来。

“叔叔。”李察首先打了招呼。

维南拉克今日穿着灰褐长袍,面容枯槁,以往梳理整齐的山羊胡此时乱糟糟地在他的下巴下面张牙舞爪地摊开,活像下巴上寄居着好几只章鱼或乌贼,它们正炫耀着自己的触手。他翻起眼皮扫了李察一眼。然后便默不吭声地垂下了脑袋。/

“叔叔。”爱丽莎也出声叫道。

他又一次翻起了眼皮。就像死鱼眼。李察恶意地想。“是爱丽莎呀。”这一次他开了口。他的声音比爱丽莎更显沙哑破烂。“我还有事呢,你去做正事儿吧。”

李察瞧得出来,他仍然竭力让自己丑陋的面容变得和蔼,让声音变得慈祥动听。再作假也掩盖不了你的卑劣。这只会使人感到恶心。

维南拉克迈着颤抖的腿脚走下楼梯消失在转角。“他受到了处罚。”爱丽莎说。

灰褐长袍仅有赎罪之人才会穿戴。“这是自作自受。可他还算幸运。”他胸前的徽章仍旧是火烈鸟星座。大习惯他仍是导师。“处罚太轻了。”李察轻声说。即使是曾经受他照料,他也认为维南拉克的行为过于恶劣。不仅使公会损失人手,更加被冠上了恶名,泼上了脏水。

“但他此生只会在‘洞察之塔’度过了。”爱丽莎小声说着公会的决定。

这只是一个插曲。犯错之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们继续往高处前行,通往最高处事务官房间的两侧墙上挂着历任“洞察之眼”的肖像。他们有男有女,有些凶神恶煞,也有些容貌秀丽。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双眼仿佛能直刺心中阴影。爱丽莎始终低垂着头——这和之前的她很像——她不敢将视线与他们重叠。李察虽然还能维持面上的平静,但他的心中却是砰砰直跳。“洞察之眼”的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看穿了他的全部秘密,让他无处躲藏。这种感觉只想让他远远逃开。…。

事务官的房间门上有一个金色颜色绘制的眼睛图案。若心有隐秘,便会因它战栗。李察心想。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阳光从窄窗里射了进来。斯图纳斯便坐在那缕阳光之下,坚榆木长桌之后。他穿着黑色制服,笔直挺拔。一副眼睛架在高挺的鼻梁之上,阳光穿透镜片产生令人目眩的散射,使人无法看见他的眼睛。但李察感觉得到他正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他,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事务官大人。”他弯腰行礼道。

“你就是李察?”斯图纳斯的语气仿佛永不解冻的冰湖。“坐。”

李察顺从地在斯图纳斯的左手坐下,他的对面是胡须已显花白的老安德鲁森。他的眼窝深陷、脸颊瘦削。他套着灰白色的麻制上衣。123。时刻颤抖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他像是犯了病,李察揣测,也有可能是故作姿态,欺瞒以博得同情。老人理应得到尊重。老年丧子也值得同情。但若对方是他,他只会走上前去再多踹上一脚。

“弗塔先生。”斯图纳斯叫着老安德鲁森的名字,“李察已经到了。请当着当事人的面再重复一次你的‘控告’吧。我想你还有这样的力气。”

老安德鲁森的双目呆滞无光,好似活死人。直到听见斯图纳斯的话,他才转动冻结的眼珠,慢慢地重新散发出一丝丝垂暮老朽的气息。/

弄虚作假。但你已经老了。李察在心中讥讽到。老狐狸固然花样繁多,手段百出。但也意味着头脑不再灵活,只要耐心十足,他们总会露出破绽。毕竟老家伙的体力不再充沛。再狡猾的猎物也斗不过好猎人。我们走着瞧。他心说。

“当……当然……”老安德鲁森颤颤巍巍地说,用手撑着扶手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坐着就好。”斯图纳斯制止了他。“多……多谢……”他抬起到一半的屁股又落回了垫着软垫子的椅子上。看你还能假装多久。

“说吧。”斯图纳斯的姿势几乎没怎么动过。古井无波的声音就像是从一具雕像下传了出来。“你们彼此认识。大习惯那么便省略寒暄的环节。请快一点。公会正面临危机,我没有很多的时间为你们解决争端。”

他在偏袒自己。李察意识到。他的每一句话都在给老安德鲁森施加压力,迫使他撕下令人作呕的愚蠢伪装。他的嘴角泛起笑意,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静待老安德鲁森的表演。

弗塔先生饮了口冷掉的茶水,然后开始了他咳嗽连连、断断续续的演讲。

他指责李察用不正当的手段攫取了首次考核时应当属于安德鲁森的东西——例如那枚戒指,例如法印。“您是一位资历过人的老前辈,您应该比我更了解公会的法则。”即使编造也得弄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这算什么?“他那时没死已是幸运。您更应感激我手下留情。”

“也……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你就想杀了他!”他露出了狰狞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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