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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一直在等太子表态。
七月中的天, 酷暑难耐。康熙干脆搬到新建好的畅春园去住。
畅春园，原址是明朝明神宗的外祖父李伟修建的“清华园”，西郊第一所皇家园林。康熙二十六年, 畅春园建成。康熙三十年, 在江南山水画家叶洮主持下开展整修增建工程, 零零散散的几年住下来，康熙越发地喜欢。
下令宫里总管，畅春园总管收拾，康熙来慈宁宫和皇太后说：“天气热, 皇额涅您也和儿臣一起住过去，妃嫔们都过去。”
皇太后人也热得很，一身石青色旗袍最轻便的冰丝布料, 素盘头一根钗子簪子也没戴，外间都是冰盆，里头两个宫女打扇子, 还是一身一脸的汗。闻言纳闷儿：“孩子们不住过去？”
“大一点的孩子们都开府了，小一点的跟着。”
“太子那？”皇太后更奇怪了。
康熙一眯眼，坐到皇太后对面的竹藤椅子上, 自己拿一个大蒲扇子扇风，脸上一抹烦躁, 好似是天热的。
“既然皇额涅您问起来, 他也住过去吧。”
“……”
什么是我问起来？皇太后发觉他的情绪不对劲，也没多说。再问：“今年秋天不去承德了？”
康熙扇着扇子呼呼的用力：“十月, 宗室及满洲诸生应乡试、会试。十一月, 六公主出嫁，今年秋天不去了。”
“六公主出嫁，还是胤禛操办？”
“是他。他最疼的小妹妹, 不是他是谁？”提起来四阿哥，康熙脸上有了一抹明晃晃的气恼。
皇太后闻言一脸的笑：“我听说四阿哥在工部安心办差，在府里安生休养，又顽皮了？”
“嘿！”康熙的火气更大了，看一眼皇太后，告状道：“儿臣倒是希望他顽皮那。”
“噗嗤”，皇太后大笑出声儿。苏茉儿嬷嬷端着托盘上来，盘子里两碗黄桃罐头汁上来，摆在小桌上，一眼看到冰过的丝丝凉气，要人不由地伸手端起来。
康熙捧一碗给皇太后，笑道：“皇额涅喜欢吃黄桃口味的？”
皇太后接过来小碗，笑得跟个孩子似得：“这做成罐头，跟女子化了淡妆似得，甜度刚刚好，软烂，味道出挑，肉质紧实的不变，好吃。”
“也不知道这老八怎么有的鬼主意？”康熙端起自己的小碗，用了一口，也觉得挺爽口，和生水果不一样的美好口感。
“他有心学医术，有心研究一点养生美食，是好事。”皇太后吃的开心，乐得帮八阿哥说句话。
“……”
康熙笑着用着，他可不认为老八是有心学医术，只不好和皇太后说，遂转移话题：“他前两天上折子，说要研究什么热水器，说太阳光照热水了，老百姓晚上从地里回家，就不用麻烦烧水了。还说他四哥也支持，求朕答应他去工部，跟着匠人们一起研究。”
“这大好事。”皇太后一听四阿哥也支持，立马也支持。看一眼康熙似乎不想答应的模样，劝说道：“皇帝，孩子们有心，给他们自己折腾去。有四阿哥看着那，也就浪费一点材料。”
康熙笑而不语。
这两年，四九城的大街上大变化，到处是骑着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自行车从出现，到现在一家至少一辆，快的康熙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四儿子在工部太能折腾了。
如果再研究出来热水器……
康熙不自觉地眉心紧皱：“皇额涅，儿臣有时候也纳闷，是不是是年龄大了，没有孩子们接受新事物快了？那自行车闹得，现在四九城里头骑马做马车的，都几乎看不见了。”
“好事。我也喜欢骑自行车。”皇太后一点没有身为更年龄大的人的自觉，脸上带着笑儿赞不绝口：“皇帝，那马车和马匹走在路面上，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自行车好。”
“大街上不还是人多人挤人？还是以前的大街熟悉。”
“十三阿哥出宫玩儿，说他骑着自行车，到哪里随意一停。马匹能这样？”
“……下次儿臣出宫，也骑着自行车试一试。”
康熙决定勇敢地尝试尝试。可他随即又头疼：“自行车这么一普及，儿臣烦恼的多着那。铁大缺，还不能大挖自己的铁矿，总要给后人留点儿不是？最近户部工部忙着从周边国家买铜和铁。”
“自行车作坊和罐头作坊在各地这么一开啊，匠人也大缺，各个省份都来哭穷要人，工部的臣工们见到朕就哭着要人手。还有那自行车用到的橡胶，只有南边藩属国有。”
康熙手里美味的罐头也吃不下去，右手握住小金勺子停在碗边，似乎是真发愁。
“就连西洋人都要大量购买自行车，罗马教廷在南京的主教几次给儿臣写信那。”
皇太后笑呵呵地听着，只顾自用着罐头，开开心心的合不拢嘴：“胤禛有谱儿那。他在八旗学院折腾的书本儿，教导出来的学生，都挺好。”
“……”
康熙的头更疼了。
以前只当儿子爱玩，一时新鲜瞎折腾也没特意关注。现在才发现，这小子做事情真有韧劲儿。这么多年下来，八旗学院培养出来的匠人们、读书人，确实成材的不少。
“他呀，就是不务正业。那聪明的脑袋瓜子，天天想着吃喝玩乐。不用走路的自行车，自己烧水的热水器，要全大清的人都和他一样懒着不用动弹……”
康熙说不下去了，和皇太后四目相对，一起痛快地大笑。
四阿哥折腾的还不止这个，一样样地连锁反应，现在刚刚看出来端倪：比如前两年的八旗子弟生活改革，如果没有八旗学院的一批人撑住了，康熙真不敢下狠手挖出来根本毛病，而是临时解决问题，得过且过。
他出来慈宁宫，又想起一个事情来。给皇太后修建宁寿宫落成，这些天一直在装饰，应该要钦天监找个日子，给皇太后搬家。
皇太后搬家是大事，应该要礼部写一个章程，到时候有自己亲率诸王大臣请皇太后入居。
宁寿宫修建的人见人爱，康熙又想起儿子们几次提起来的，四阿哥的府邸，摸摸胡子，决定自己哪天去亲眼看看，到底好成什么模样儿。
因为天热，东西用具都过去了，人一大早的过去。
畅春园漫挨着紫禁城，有紫禁城的四五倍大，类似紫禁城的格局，坐北朝南，南部为议政和居住用的宫殿部分，北部是以水景为主的园林部分。东西划分的话，皇太后住中路的寿萱春永殿，有幸跟来的妃嫔们围着她老人家住。康熙当东路的澹宁居是南书房，住在清溪书屋。年幼的儿女们住在西花园，学习在新划进西路农耕区的无逸斋。只有太子，因为康熙特意吩咐了，住在清溪书屋边上的集凤轩。
畅春园西出大西门为西花园，有湖泊四处，湖边散落有讨源书屋、观德处、承露轩等建筑，为幼年皇子皇女们居住之所，搬来的第一天都闹着划船玩儿，兴奋的睡不着，一起到湖上看月亮看星星。
清溪书屋位于东部的最北端的后湖区，水环河绕，环境清幽。周边有观澜榭、集凤轩、疏峰、太朴等环湖景点雅居，竹林萧萧，十分舒适宜人。
恰逢夏天百花烂漫，草木玲珑。康熙领着几个年幼儿女们，举着新造的望远镜，站在延爽楼，这个畅春园的制高点的三层大楼阁上，南眺朝寝，北望碧波。前湖东边的丁香堤，西边的芝兰堤和桃花堤，在湖光山色里一起蜿蜒出来两条花龙铺展开来，不由地心情大好。
“喜欢这里吗？”康熙故意问。
“喜欢也不喜欢。”十四阿哥快言快语。
“哦？胤禵说说看。”
“没有皇宫紧凑，走来走去的好远。汗阿玛，我们能骑小号的自行车吗？”
康熙伸手给他一个脑崩儿，断言拒绝：“走几步路才好。”
“儿子遵命。”
胤禵大声喊着，气鼓鼓的小脸要康熙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一眼其他的儿子们，一个个的昂首挺胸装“爱走路”，实在是无奈。
“胤祥，背几首西山的诗词来听听。”
胤祥摇头晃脑：“而以畅春为名，非必其特宜于春日也。夫三统之选建，以子为天之春，丑为地之春，寅为人之春，而易文言称乾元统天，则……若乃秦有阿房，汉有上林，唐有绣岭，宋有艮岳，金红壁带之饰，包山跨谷之广……”
康熙情不自禁地喷笑出来，胤祥机灵小子。几个兄弟都朝胤祥做鬼脸。胤祥直笑。
那么多名家诗词他不背诵，他专门背诵康熙写的《御制畅春园记》。
康熙的心情更好了，瞧着几个尚且年幼的儿子们，一时又想起他们哥哥们以前的闹腾劲儿，发出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叹：“都是好孩子。”
“汗阿玛，四哥欺负胤禵。”胤禟告状。
康熙乐了：“你四哥天天待家里，怎么欺负你了？”
“就是因为四哥呆在家里，才是欺负儿子。”胤禵说着话，那是真觉得委屈了，吸着鼻子，耷拉眉眼：“儿子和四哥生气，四哥都不来训儿子。”
康熙：“什么毛病是？要你们四哥管着才舒坦？”
“不是。儿子也不知道。”胤禵更难受了。
胤祥眯眯着越长越变得细长的丹凤眼：“汗阿玛，儿子知道。十四弟闹别扭那。要四哥来哄哄。”
“才没有！”胤禵大喊一声，怒目而视。耳朵都红了。
“就有。”胤祥才不让他。“四哥在家里休养，你还和四哥生气，你还要四哥来哄你，羞羞羞！”
“不是！”
“就是！”
两个斗鸡眼的兄弟，胤禵一番别扭的心情被揭破了羞恼，胤祥认为他太不懂事，给四哥添乱，还跟康熙告状大不该。吵着吵着打了起来，阁楼上地方小，康熙还在，哥俩默契地飞身下来，到地面上打。
一起高喊着：“汗阿玛，你看儿子教训胤禵/胤祥。”
康熙气得摇头。
“两个混小子！”
也没去拉架。这两个儿子岁数相似，都是文武双全的谁也不服气谁，打小儿因为四哥争着打着，宫里人都习惯了，康熙也习惯了。
就是他一想起四儿子这般休养的原因，心里头又不舒坦了。
所有人都在烦恼，就他一个心大的趁机休假似得，吃吃喝喝胖了一圈，那可不是仇恨值拉满？
康熙不由地思及太子和大阿哥，看一眼下方打闹的两个儿子，上头鼓掌喝彩的其他小儿子，轻轻地舒出一口闷气。
畅春园的每一个建筑上都有楹联匾额，出入是石板御道，“避喧理政”，一抬眼就是一片“虽由人作，宛如天开”的江南园林盛景，康熙很是期待，太子能在这里放松放松，好好想一想。
这一天上午，康熙在西边的农耕区，巡视这里种植的从江南引进的水稻品种。再往西的大西门，去皇家阅兵和骑射的地方看看侍卫们训练，一路走下来，休息好了，去澹宁居接见八旗文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梁九功，太子那？”康熙终于发现不对劲儿，太子昨天一天不见人，今天也不见人。
“皇上，奴才马上去打听。”梁九功赔着笑，赶紧地吩咐小太监去喊太子爷来。
这不符合梁九功一贯的做事风格，康熙习惯了自己每次问什么，梁九功立即回答上来，淡淡的撇他一眼。
梁九功苦着脸讨饶：“皇上，奴才听说，太子爷昨儿个回去宫里毓庆宫了，今天不知道。”
“……”康熙一着痕迹地一皱眉。
当世有名的八旗文人，包括一些新培养出来的匠人，跟着领路小太监进来畅春园，眼见这里融合了江南园林和北方宫廷园林的特点，建筑朴素，多为小式卷棚瓦顶四合院，且不施彩绘。园墙为虎皮石砌筑，堆山则为土阜平冈，也不用珍贵湖石。大量明代遗留的古树、古藤，新种植了腊梅、丁香、玉兰、牡丹、桃、杏、葡萄等花木长势良好，林间散布麋鹿、白鹤、孔雀、竹鸡，景色清幽，夸皇上朴素爱民，夸皇上品位高雅返璞归真，夸夸夸个不停都是锦绣文章的，康熙听着一高兴，就领着他们出来走一走，都看一看。
迎面撞上来骑着精致小儿童车的十五阿哥，后头跟着一群大步走的宫人们。
康熙眉心一皱，可这是四五岁的孩子，他也不好训斥。十五阿哥下来小车车有模有样地打千儿行礼：“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怎么自己出来玩？”十五阿哥白白嫩嫩的，随了母亲的长相长得纤巧，身体看着就是不结实的，康熙说话也不由地放柔和一点。
十五阿哥仰着小脸，眉眼弯弯地欢喜：“额涅说今天四哥来请安，儿子出来迎着。”
“哦~~”朕还以为来找朕的！康熙不高兴了。在心里骂一句“臭小子胤禛”，嘱咐一句：“告诉你四哥，请安完毕，来一趟。”
“哎，儿子记得。”
十五阿哥领着自己的宫女嬷嬷太监一溜儿离开了，康熙看着他欢快的背影，和身边的容若摇头道：“你家的孩子也这样？”
“满大街的都这样。”纳兰容若只笑，一脸慈爱。“皇上，臣认为，这时代不一样啊。以前那秦始皇，哪里知道马蹄铁，骑兵的厉害？葡萄茄子也没吃过。现在我们吃的夹心马卡龙、芒果、榴莲……更没吃过。”
康熙气笑了。
“朕还要因为自己吃了辣椒，自觉高了秦始皇一头？”
“是极是极。”容若嬉皮笑脸的。“皇上，现在我们大清国的老百姓都骄傲的很，提起来都觉得自己比秦始皇还幸福那。都是皇上的功劳。”
“这都什么和什么？纯属无赖的想法。”康熙笑得无奈，扫视一圈，发现大多数人果然都笑得骄傲自得优越感十足，真笑了。
“前儿罗马教廷派来新的传教士，带来一批他们的点心粉，正好你们尝一尝。”
太子和四爷赶来的时候，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多罗，正在和康熙以及众人大文豪，讲述他奉命带来的可可粉。
“大皇帝，诸位先生们，可可粉的主要原材料是可可豆，可可豆的原产地便是南美洲。而远在南美洲的可可豆能被发现并得以推广，主要得益于航海技术的不断发展。在一百年前，各国都先后派出了航海家探索世界，而可可豆就是被西班牙的冒险家埃尔南·科尔特斯发现的……”
好吧，多罗还在热情洋溢、唾沫横飞地讲历史起源。
偏他的一口汉家话很是不标准，康熙和一群人听得昏昏欲睡，还听不懂，一眼看见他们两个来了，都松一口气。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
“臣等给太子殿下请安，给四阿哥请安。”
“起来。”
双方行礼完毕，康熙吩咐：“胤禛，你来讲。”
“儿子遵命。”
四爷看一眼表现欲十足的多罗，笑了笑，接过来他手中那夹紧的一叠子纸张，瞅着他可怜巴巴的意大利浪漫面孔，拍拍他的肩膀做安慰。